玄烨从曦园出来之后，动作迅速地做了三件事。
第一件，他将桀年召到宫里陪他吃饭，不经意将一碗高丽参鸡汤推倒在桀年的靴子上，然后太监们拿一双新的靴子和袜子来给桀年换上，换靴的过程中，他亲眼看到桀年的右脚小脚趾头的指甲是紫色的。
第二件，他到慈宁宫求苏麻喇姑，说自己看上了喜塔腊斯年，求苏麻喇姑去她家看看她的身量发肤特别是脚有什么不妥，若没有就向皇阿奶要求指婚。苏麻早知太后有这个意思，又碍不住三阿哥的求，只好背着太后带着宫里养的女萨满去了曦园，称太后闻听斯年被魇，特派萨满为斯年祈福。并在祈福前亲自服侍斯年焚香沐浴。回宫后告知给玄烨，斯年的身体发肤比京中大家闺秀都要齐整。玄烨又问脚上可有什么疤痕或胎记，苏麻答，一双脚如粉雕玉彻，一点别的颜色都没有。
第三件，他让索额图带他到宫外的戏园子里，看了一场《狸猫换太子》。
皇子？朝政？皇阿奶的宠爱？随着戏文进入尾声，玄烨觉得之前的种种已经离他远去了。他生于宫廷，争斗对于他来说虽然不可避免，但他心中总是倨傲着、不屑着。他总是在心里暗示自己：“我是谁？我是皇太后宠爱的皇子，也是众多亲王贝勒里血统最纯正，文治武功最均衡的男子。我不做太子，不愿当皇帝，那是我桀骜不羁，是我拱手让人。但如今呢？我是谁？恐怕只有我的额娘佟妃心中有数。不，她不再是我的额娘了。狸猫换太子？哼，恐怕是庶民换金枝。”
他于戏台下望着台上皇帝的龙袍，那粗硬的布料、拙劣的针法、丑陋的龙纹，那是假的。而他身上的紫色团龙纹袍，面料精致，刺绣考究，原来也是假的。欺君之罪？该有多少人伏诛，多少人连坐，多少人凌迟？恐怕最先凌迟的就是他自己吧，午门前，大清朝最尊贵的少年就如涮羊肉锅里的肉片一样一点一点被削下来……他痛闭双眼，仿佛那刀已架在脖子上了。
那和他出生仅差几个时辰的斯年表妹啊，难怪你的母亲对我关心入微，连一碗凉粉的心如葱丝般细致。
那并不受宠的佟妃啊，难怪斯年被魇后珍宁不在家守着女儿却要连夜入宫，而你却夜不安寝，辗转反侧。
那被珍宁甩了一个耳光的承远啊，你一辈子窝囊懦弱，临了还真可能被抄家灭门啊。
“三阿哥，晚了，咱回吧。”索额图低声在玄烨耳边说。作为贴身侍卫，除了太监小六子，索额图便是玄烨最器重最贴心的奴才，堪称为左膀右臂。这个日后在康熙朝权倾朝野的重臣，此时只有二十出头，可其心计和智谋却不输其父索尼，身为庶出，他早知袭爵这条路走不通，便将他此生大计全图谋在玄烨身上。久而久之，竟也生出些真心。
当夜，玄烨趁太后熟睡，便带着索额图赶往景仁宫。慈宁宫到景仁宫的路不算远，玄烨却觉得步步难为。关于他真实身份的疑问，不，应该是事实，让他似乎一夜之间蜕变得冰冷凌厉。幼年时，顺治甚至借口他未曾出痘，令保姆带他搬出紫禁城别居。他虽为皇子，却未得母妃一日看守，佟妃的关爱和温暖他全无接触。她的外公佟图赖乞休逝世，顺治也只是按照一般大臣的惯例去办。而两年前，顺董鄂妃的皇四子刚一降世，鼻子眼还没张开呢，他便欣喜若狂又斩钉截铁地向群臣、向太后宣布，皇四子乃“朕第一子”，摆明了立储之心。想到这，玄烨那颗曾热诚活泼的心，骤然结了壳。那些过往他从不计较的顺治的漠视，以及太后的希冀，夹着事关生死的敏感，向他汹涌扑来。亲子血，浓于水，如今他却别有根芽，这滔天大罪将如何承担。
紫禁城里连接宫与宫的高墙围起的过道，风口处，总有锋利寒风如鬼啸般袭来。玄烨疾步走着却突然停在那过道口，放眼望去，那过道的尽头便是景仁宫的后门，可夜黑风高，过道的尽处只看的得出是如黑洞般的一片茫茫夜色，那里面藏着多少魑魅魍魉，那里边包含了多少觊觎和祸心，阴谋和手段。他第一次觉得怕，即使他腰上的佩刀磨得铮亮，前路多黑都能杀出一条血路。可他依然怕，原来这金碧辉煌的紫禁城，入了夜连一条小小的过道，都如此黑漆，而挡在他面前的那个明黄色的皇子的盾，已然坍塌。
“三阿哥，咱还走吗，前面忒黑了，要不奴才去提个灯笼来？”索额图问了一句。
玄烨没看他，只是望了一眼夜空。星光灭绝的夜，没有一丝光。他猛然想起京郊猎场那个观星的夜，浩瀚星斗晃得人眼睛都要晕了。那时东珠说，星星的光芒要走许多万年才会到人的眼中，我们现在看见的星星，可能许多万年前就陨落了。他当时不信，明明就在眼前的星子，低垂得恨不得伸手就够见了，怎么说早在女娲补天，夸父追日前就陨落了？可如今他信了。他就是那颗星，被人看见之前就陨落了。突然风使云动，玄烨目睹头顶那颗北极星，光芒骤然放出。
“走，不用灯笼。谁惊着你，你就遇神杀神，见佛杀佛。”玄烨缓缓地吐出这句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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